撰文:樓秋華
《富春山居圖》是中國繪畫史上一件影響特大的山水畫巨跡,時至今日,更是無出其右。這當中固然有許多的傳奇經(jīng)歷與因緣巧合,以至被賦予太多的遐思、想象所加以促成。同時也離不開明清以來眾多畫家、文士無以復(fù)加的推崇與標揚,并最終奠定了它在中國繪畫史上卓然特立的重要地位。
事實上,我們理應(yīng)透過籠罩在《富春山居圖》之上的重重迷障,努力辨析這件作品自身所蘊涵著的元代山水畫的精神本相與藝術(shù)高度,并由此得以進一步正確審視唐宋以來的山水畫傳統(tǒng)。這對于特別重視傳承脈絡(luò)的中國繪畫而言,無疑具有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。不難設(shè)想,當一件元代繪畫在模仿本面前連真?zhèn)味茧y以辨識,以至催生出曠日持久的聚訟論辨事件,甚至異化為常人所津津樂道的“藝林風(fēng)云”,我們自然不得不質(zhì)疑那些觀者是否真正懂得元代繪畫。依此情形,我們又如何希冀他們能夠正確上溯品讀宋畫、唐畫乃至漢畫呢?更無法想象他們能否真正自覺地把握千百年以來所形成的的創(chuàng)作傳統(tǒng)與理論體系!因此,對于屢屢卷入聚訟疑團的傳世名作《富春山居圖》也就需要世人特別真切地加以眷顧、考辨與釋讀。我們希望借此可以確立起真正值得信賴的鑒賞態(tài)度、辨析范疇以及理法準則等,從而進一步夯實傳統(tǒng)古書畫考辨的學(xué)理基礎(chǔ)。尤其是在中國山水畫史上建立起一個可靠的坐標,上可窺識唐宋正脈,下可品察明清流變,這無疑將是中國繪畫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石與標識之一。我在過去十年間試圖對《富春山居圖》作持續(xù)深入的研究,其主要原因正在于此。
[一]
我以為想要較為準確地把握或曰品讀《富春山居圖》,大致
可以包括以下幾個方面:
一、黃公望的生平,尤其是其師承關(guān)系與心路歷程;
二、歷史背景與時代風(fēng)格;
三、遞藏脈絡(luò);
四、火殉事件與原貌之謎;
五、真?zhèn)握撧q;
六、摹仿本之間的關(guān)系;
七、對后世的巨大影響等。
我們首先從《富春山居圖》的現(xiàn)狀說起。眾所周知,《富春山居圖》現(xiàn)分藏于大陸、臺灣兩地。前段為焚毀部分,現(xiàn)存縱31.8厘米,橫51.4厘米,清初收藏家兼古董商吳其貞名之曰《剩山圖》。其中火燒連珠洞處已經(jīng)后人補繪,今藏于浙江省博物館。據(jù)筆者考證卷首徹底毀去部分約54.7厘米(詳可參見拙著《<富春山居圖>真?zhèn)巍芬粫?75頁)。后大段則基本完好,為六紙五接,縱33厘米,橫636.9厘米,今藏臺北“故宮博物院”,當代考據(jù)家多稱之為“無用師本(卷)”。換言之,《富春山居圖》的原貌尺寸應(yīng)為七紙六接,縱33厘米,橫約743厘米左右。當然,臺北故宮博物院還藏有一件著名的仿本,也即為清高宗弘歷認定為真跡的子明本。
毫無疑問,《富春山居圖》的現(xiàn)狀仍是凝結(jié)其命運多舛的真實呈現(xiàn)。于此,我們不妨從黃公望當年的款識入手作進一步的辨析:至正七年,仆歸富春山居,無用師偕往,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。興之所至,不覺亹亹布如許,逐旋填劄,閱三四載未得完備,蓋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爾。今特取回行李中,早晚得暇,當為著筆。無用過慮有巧取豪敚者,俾先識卷末,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。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(jié)前一日,大癡學(xué)人書于云間夏氏知止堂。
從以上這段精彩的題款中,我們不難感受到他對此作頗為自得的心理狀態(tài):“興之所至,不覺亹亹布置如許”,或許正是由于其隨身攜帶“早晚得暇,當為著筆”之故,而使他人也時常得以識見。以至在1350年夏日(歜節(jié)即五月初五端午節(jié))到了松江夏氏(夏世澤) 知止堂雅集之時,在無用“過慮”之下,未待完稿便題寫了此款識。
當然,我們還可以從中釋讀出許多有關(guān)《富春山居圖》的重要內(nèi)容?!捌蜌w富春山居”,表明黃公望在至正七年(1347)之前就曾在此地居住過。而且,我們進而可以確信黃公望當年的“富春山居”乃是一處建筑群,“南樓”則是其中之一部分。盡管時至今日,“富春山居”、“南樓”之跡已經(jīng)湮沒在一去不復(fù)返的歷史長河中,后人無從得見其真容。但不難設(shè)想,所謂“南樓”應(yīng)該就是類似至少自唐代以來業(yè)已存在,可以憑高遠眺富春江佳景之勝處(唐人張南史有《富陽南樓望浙江風(fēng)起》詩)。同時,由于時常外出云游(全真道教規(guī))之故,“閱三四載”尚未完稿。無用師則陪侍左右,從而使得年事已高的黃大癡可以從容不迫地“逐旋填劄”,最終繪就了這卷名垂千秋的山水畫杰作。當無用請他先行題款之時,認為無用“過慮”了,至少在他看來,將此畫贈予無用乃是理所當然之事。由于這一長卷并非一氣呵成,我們可以看到畫面當中的峰巒坡石、遠山近水、林木亭舍、樵子吟客……時而瀟灑嫻熟,時而穩(wěn)重生拙,可謂千姿百狀,妙境迭出,處處充滿了寫生之意趣。這使得后人無法以既定的理法名詞去框定《富春山居圖》的藝術(shù)高度,亦頗難觸及蘊涵其間的精神本相。事實上,在我看來正是這樣一卷貌似法我兩忘的山水名跡,既如實反映了黃公望當年經(jīng)常云游的生活狀態(tài),也是元代畫家解放兩宋院畫理法,遠紹董、巨而又師法造化的極力追慕??梢哉f《富春山居圖》此時、此地、此景相應(yīng)和的傾心描繪,對黃公望自身而言也是一次無法重復(fù)的“敘述”經(jīng)歷(而非僅僅只是“創(chuàng)作”之謂 ),所以無怪乎他在題款的最后也不得不感嘆“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”!我們自可遙想,一位已是耄耋之年的海內(nèi)奇士,繪就如此規(guī)模而又微妙奪人的山水長卷,不得不令人驚嘆!以至日后的董其昌、陳繼儒、李日華等名士紛紛將黃公望目之為神仙中人,實在也屬情理之中。
[二]
也許有好事者會追問既然《富春山居圖》在黃公望題款之時并未最后完成——“閱三四載未得完備”,那么這一長卷究竟畫了幾年?甚或最終畫完與否?清初“四王”之一的王原祁(麓臺)曾認為黃公望當年畫了七年之久,方才大功告成。其實此說并無實據(jù),他只不過是從黃公望題款時日(1350年)往后順延四年,至1354年去世時為止,便作此推論——“七年”之說即由此而來!我們知道,大凡山水畫家(或曰畫家)在創(chuàng)作一件作品時往往會有尚未最后完成之感,偶或他時再補足幾筆,添皴加染,往復(fù)多次,實屬正常之舉。從某種程度而言,是否完稿只是一種相對之說,大可不必拘泥于此。所以至今有人認為《富春山居圖》最終并未完成,這實在是有些“多慮”了。筆者以為從黃公望題款的內(nèi)容與位置而論,《富春山居圖》在當時已是基本完稿了,即使后來有稍作添加之處,也不會對整體面貌產(chǎn)生多大的影響。
這件長卷最初經(jīng)無用師收藏后,由于元末戰(zhàn)亂、社會動蕩而歸于沉寂。當然據(jù)明代大畫家沈周(14 27~150 9年)在1488年的題跋中所稱:“后尚有一時名輩題跋,歲久脫去”,若此言不虛(或出自售畫者之口,而非經(jīng)沈周親見亦未為可知)則在元末明初的近百年間,此畫已為他人鑒藏與品題。而沈周的得而復(fù)失(“此卷嘗為余所藏,因請題于人,遂為其子干沒”,見其1487年追仿本卷后題跋;“舊在余所,既失之……”,見其1488年在無用師本卷后題跋。)在隨后的百余年間,開始了這件曠世名作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的遞藏之路。經(jīng)樊舜舉、安紹芳、談思重、周臺幕等人先后鑒藏,到了1596年秋,董其昌經(jīng)過多年的煞費苦心,最后通過友人華中翰為之周旋,終于購得此卷。由于其過于興奮,在龍華浦舟中,直接將題跋寫在卷后的隔水花綾上,“……吾師乎!吾師乎!一丘五岳,都具是矣?!比蘸筮@一題跋也一同成為了真?zhèn)握撧q之焦點。大約在1620年前后,董氏由于屢遭變故,加之與吳正志之間的親密關(guān)系,遂將此卷抵押給了同榜進士吳正志(字之矩,號澈如)。
隨著吳正志在1625年左右離世,《富春山居圖》便傳至“直性命徇之矣”的吳問卿(系吳正志幼子)手中,“吳孝廉問卿,諱洪裕,余姑丈也……面水,架一小軒,藏元人黃子久《富春圖》于內(nèi),鄒臣虎先生顏曰富春軒。”(以上見陳維崧《湖海樓詩集》)卷四《感舊絕句》自注,從此“置之枕藉,以臥以起,陳之座右,以食以飲;倦為之爽,悶為之歡,醉為之醒……”(無用師本卷后鄒之麟題跋)。到了庚寅年(1650)初冬,在其臨終前便發(fā)生了震驚藝林的“火殉事件”——《富春山居圖》這一赫赫名跡險遭焚毀!經(jīng)其子侄輩(吳問卿無后)從火中搶出,已毀去卷首部分,不久便售與了丹陽張范我。待吳其貞在16 52年夏造訪之際獲得前段(一紙)燼馀部分,并“名為‘剩山圖’” (吳其貞《書畫記》卷三) ,從此一分為二。后大段(六紙五接)則經(jīng)季寓庸、高士奇、王鴻緒、安岐等人相繼收藏,至乾隆十一年(1746)冬,家道中落的安氏經(jīng)大學(xué)士傅恒向弘歷進呈了包括這一卷早已揚名天下的《富春山居圖》(即無用師本)在內(nèi)的數(shù)件名跡。正是此次進呈,開啟了前后長達二百六十余年的真?zhèn)握撧q史,同時也在客觀上為后世鑒賞者提供了極好的研究范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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